误触辐射源面临截肢,一个危险的行业却乱象丛生

2024年4月26日，陈勇发生事故的现场。受访者供图

“不是我一定要选择这个工作，是工作选择了我。”2024年12月29日，24岁的陈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24年7月，他将自己一段可怖的职业经历发布在了网上。2024年4月，他在工作中误触辐射源，面临截肢风险。目前他正在医院治疗。“医生说，他们尽量想办法保住右手，不是截肢就一定会好，截肢后也可能伤口愈合不良，继续腐烂。”

陈勇说，这场悲剧缘起一家没有从业资质的无损检测公司，他入职后，在没有获得相关操作证书和经验，也没有参加任何培训的情况下上岗，进行危险作业。“我没有文化，没有背景，做这份工作是想挣多点钱。”

在陈勇的遭遇受到全网关注之后，类似受害者随之浮现。在网上，他们自称也是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就违规上岗的工人。在这一人群背后，是无损检测行业的乱象丛生。

“拿命换钱”

陈勇做的工作是伽马射线检测，属于无损检测中的一种，简称“拍片”，是指通过伽马射线对金属工件进行照射成像，以非破坏的形式检测焊缝内部缺陷，类似X线透视，该技术应用于航空航天、汽车制造、核工业、石油石化等诸多领域。

工商信息显示，陈勇所在的山东科宇检测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科宇检测）位于山东省泰安市的一个自然村，法定代表人魏庆东，纳税人资质项显示空白，主要承包特种设备、安全生产和建设工程等方面的检验检测。

事故发生在与泰安市邻近的高密市。2024年4月26日9时许，陈勇与两个同事在高密市一处空旷地带进行伽马射线检测工作，使用的设备是铱-192γ射线探伤机。操作工人需转动手柄，将设备内的伽马源通过传输管输送至紧贴焊缝处的底片处进行曝光，直至曝光结束，操作人员再次摇动手柄将放射源收回至探伤机。

或是因碎沙石混入，中午12时许，探伤机出现卡源故障，传输管收不回来。陈勇回忆，他和两个同事第一时间向老板魏庆东汇报，后通过老板联系到山东贵诺检测技术服务（以下简称贵诺检测）有限公司的专业维修人员。当时，探伤机由贵诺检测提供。

2025年1月7日，该维修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当天喝了一瓶啤酒，不能开车到现场。“但我没让他拿手去碰辐射源。”他回忆，自己跟魏庆东打电话强调过，“我还说，你们把探伤机放在那，做好警戒，人撤离，我去修。”

陈勇说，他徒手去拨传输管，检查是否有沙石堵塞，结果误触伽马源金属链约三五分钟。随后，将探伤机扔在草里。

事发当晚，陈勇开始头晕恶心。数天过去，他的右手发红、发烫，并伴疼痛，最终于5月7日确诊症状是因核辐射引起。

类似事件在浙江一家无损检测公司也发生过。2022年，当时22岁的陆航在一次作业过程中，伽马源从探伤机内脱落，陆航赶紧退后，还是被辐射到了。事后陆航出现头晕、呕吐等症状。次日，手掌发烫，开始溃烂脱皮。

“他的手被烫干，整块手掌心坏掉了。”陆航的姐姐向南方周末记者转述，陆航遭辐射后，全家人陪同其到处找医院救治。两年来，一家人在浙江、上海、四川、重庆等地的医院奔波。

更令陆家难以接受的是，陆航的手反复溃烂，甚至演变成甲状腺癌。他的遭遇在网上曝光后，一名相似经历的男子发来私信，诉说自己被辐射后也不幸发生癌变，已经患上败血症。

该男子告诉陆航家属，自己也在无损检测公司从事伽马射线检测，与陆航的情况一样，都是未经培训上岗，没有劳动合同。

“伽马源辐射大，只要没有遮挡物，就能杀死细胞，导致癌变。”30岁的梁昊是该行业一名外包公司老板，他称，伽马射线具有极强的穿透能力，能够直接穿透人体组织，对细胞产生损伤甚至突变，长期接触伽马射线可能会增加患癌风险，“我们这行干伽马射线检测，其实就是拿命挣钱”。

在内行人看来，陈勇所犯的错误，即使是毫无经验的外行人，只要经过最基本的技术培训，就可以避免。一位从业人员说，从事无损检测行业，关键点在于技术培训和安全防护意识：“必须有专业人员培训，自身提高安全防护意识，就不会导致事故”。

“我只知道我干的活有辐射，但不知道它的辐射到底有多恐怖，想着跟医院的核磁共振一样可以新陈代谢。”陈勇说，当时他跟同事们一样，对辐射不以为然，“没人害怕这种东西”。



2024年11月，陈勇手术后的右手和胳膊伤势。受访者供图

没有培训，没有合同

无损检测工作直接关系到工业产品的质量和安全，工作性质具有特殊性和高风险性，也因此，无损检测从业者被归类为特种作业人员。

特种设备安全监察条例规定，从事该行业的人员必须经过专业培训，掌握必要的安全知识和操作技能后，经管理部门组织考核合格，取得检验检测人员证书，持证上岗。

从事辐射工作的公司需要具备特定资质，包括辐射安全许可证和特种设备检验检测机构核准证。员工持有专业证书，也是公司拿到资质的前提之一。

从业多年的业内人士张瑞（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陈勇事故中使用的探伤机，从存放管理到操作使用都有一系列严格的规范操作流程，检测工作在封闭的曝光室内进行时，工人面前需要有足够厚的防辐射铅板或混凝土墙。

在室外操作过程中，当伽马源外露或掉落在地，人员必须在第一时间撤离现场，在方圆几十米外拉起警戒线，启动应急预案。后由专业人士穿好防护服，戴好防护面罩和个人剂量报警仪，持伽马辐射屏蔽桶，用火钳快速将伽马源移动到桶里，随之关闭桶。

“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没有培训过，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陈勇说，自己对伽马射线检测知之甚少。2024年4月20日，他应魏庆东要求到豪迈产业园工作，才第一次接触伽马源。

“当时活多，比较急，老板没有给我签劳动合同以及培训，叫我先干着，说不忙了再去弄这些东西。”陈勇说。其同事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未接受培训和签署劳动合同的情况下，直接被魏庆东安排上岗，“我当晚赶过去12点多了，老板让我立马把行李放下，饭都没吃直接上。”

2024年3月，魏庆东承包了山东豪迈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豪迈机械）一个无损检测项目，陈勇和同事入职的时候，魏庆东正缺人赶工。

工商信息显示，豪迈机械是一家以从事通用设备制造业为主的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企业成立于2007年，注册资本2亿元，是豪迈集团成员、潍坊市龙头企业。

按相关法律规定，若无损检测公司没有为员工提供必要的培训，安全生产监督管理部门、劳动行政部门以及行业主管部门等多部门，应对企业进行监督检查，责令限期整改。逾期未改正的，可能被责令停产停业整顿，吊销许可证并处罚款。

工作直至第六天事发，陈勇仍未被培训，也无劳动合同。之所以还能接受这份工作，他解释，单纯为了多赚钱。他出生于单亲家庭，20岁就外出打工。前往高密前，魏庆东在电话里允诺他，这份工作月薪高达12000元。

2025年1月7日，豪迈机械办公室一位了解情况的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凡是参与豪迈机械项目的外协人员，入场后，至少要经过两轮培训，包括基本的安全培训和与作业专项培训。“但根据我们的内部记录，陈勇没有经过我们的培训，科宇提供给豪迈的参与该项目的人员名单、劳动关系证明等资料中，一共有6名员工，但不包含陈勇。”

该知情人士称，此次外包项目开始于2024年3月底。2024年6月，陈勇的家属找到豪迈机械，反映联系不上魏庆东。“我们直到这个时间才知道，陈勇参与了这个项目并发生工伤，公司第一时间帮助陈勇，联系到科宇并促成双方协商。”

在去高密前，陈勇就在浙江省一家电离无损检测公司工作了三个月，从事X射线检测工作。那也是一份有辐射危害的工作，每月能拿9000元。

X射线和γ（伽马）射线，是无损射线检测的两种方式。“X射线释放定向的电离辐射，但伽马射线释放360度环绕的辐射能量，后者离得越近，能量越高。”一位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两者区别。

2024年下半年，前述的陈勇同事转去了同行业另一家具有资质的公司上班，在新公司，他头一次系统地学习无损检测知识，接受一系列技能培训与安全防护措施，“陈勇的事情上了新闻，我们公司就拿这个当负面教材，叫我们干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陈勇使用过的铱-192γ射线探伤机，于2024年4月21日工作记录拍摄。受访者供图

“借证”揽活

“现在行业很乱，很多小公司喜欢招聘临时工，不给员工培训买保险，出了事来回推脱。”梁昊感慨，无损检测行业乱象丛生。

作为一家外包公司老板，梁昊从事无损检测工作已有十年。当初他听说邻村有人在外做无损检测发展得很好，跟着入了行，如今带着十几个老乡全国到处跑业务。

“这行现在竞争激烈，价格都内卷得不行了，就打价格战，所以现在大的无损检测公司都没活干了。”梁昊介绍，因为行业内做射线检测的团队多，拍片价格也被拉低，一张片子三四十元，实际操作的员工只赚十多元。

不少调研网站发布的报告分析，由于制造业和基础设施建设的快速发展，中国射线探伤仪行业在过去数年经历了显著增长。

“我们现在主要用X射线机检测，伽马射线做得很少，这玩意辐射太大。”梁昊觉得，伽马射线探伤机危险系数最高，不值当。

按规范，工人在进行射线检测作业时要穿防护服，拿着辐射报警仪，躲在遮挡物后进行操作。但事实是，梁昊从业这些年，只见过一个无损检测员穿防护服进行作业，绝大多数从业者都不会穿，因为防护服是铅制的，重达十几斤，穿上不便于操作，价格也不便宜。

梁昊曾两次遇到伽马源掉落的情况，按相关规定，此时工人要立马上报公司，找专业的维修人员处理。但梁昊两次看到的情况是，两次事故均由涉事单位的负责人和工人自行处理了。

他还记得，有个小伙子直接在现场用铅皮包住伽马源，将之装进探伤机，公司得知后给这位工人发了一笔奖金了事。梁昊对这家公司和工人的不妥当处理方式感到不解，尽管铅皮能减弱辐射，但该做法仍太冒险。

不仅是公司对员工的管理薄弱，一些企业对合作的外包公司也漫不经心。“现在好多无损检测公司都不养拍片子的人，都是找临时工或外包队，不看资质和证件。”一位外包公司老板说，自己包活后，很少有合作方监管到位，“不培训不看证，直接进去就干活”。

在陈勇误触辐射源事故中，豪迈机械方承认，公司对科宇检测资质审查不到位、放宽审查标准的情况；同时没能对相关作业人员进行严格管控，导致供应商有机会私自派遣人员进行作业。

“这部分确实没有尽到很好的资质审查，主要是因为在流程上，他们已经在当地的环保部门成功报备，我们就疏忽了这一块。”前述豪迈机械知情人士称，谈及科宇检测能拿到该项目的另一个原因，“魏庆东应该是行业（内的人）推荐的，这是个小项目，确实没有竞标。”

科宇检测备案时挂靠的公司，正是提供探伤机的贵诺检测。该公司前述维修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与魏庆东原本关系很好，于是一起合作接豪迈机械的外包项目，具体合作细节不方便透露。他埋怨，因为这起事故，贵诺检测即将被注销资质，自己也没了工作。

在项目外包后，豪迈机械很少过问。“我们内部也进行了深刻地反思，一定会积极承担责任，并且进一步加强对供应商的审查及监督。”前述豪迈机械知情人士表示。

但该人士也表示无奈，按照目前的无损检测行业态势，若过于苛刻地去要求资质等规范内容，在现实中很难找到合作的供应商，因为完全符合资质的供应商十分稀少。“我们一线员工也说，如果这么审，可能在整个行业里根本找不到能干活的团队。”

多位从业人士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行业内，无资质的外包公司已经非常普遍。这类公司在承接项目时，可能会出示部分员工的无损检测证书，但实际操作的工人并无专业证书，甚至连基本培训都没有接受过。

小型外包公司“借证”揽活的现象应运而生。他们或是与取得专业证书的专业人员进行假签约，这些专业人士将证件挂靠到外包公司，不上班也可以月入三五千元；或是挂靠有资质的无损检测公司，每年只要上交一定比例的管理费。

一位从业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自己所在的单位也不具备资质，“因为资质申请很麻烦，要经过包括环保局在内的很多部门同意才能申请下来，需要报批的手续特别多”。

由于没有资质，违规经营的无损检测公司给出的拍片价格也低，更能满足要节约成本的上游合作单位的需求，故而没有专业技能的劳务工与持证的专业人员薪酬也不同。陈勇举例，持证人员拍一张片子，能拿15-20元，如果让无证人员来操作，就只有10元。

而对很多底层的普通人来说，后者已经属于理想的高价钱，总有人会愿意干。



一位正在进行X射线检测的工人未穿防护铅服。受访者供图

老板跑了

“老板跑了，联系不上，也没有治疗费了，不知道该怎么办。”2025年1月5日，陈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被伽马源辐射后，自己已经经历了大大小小13次手术。

此前，在2024年7月10日，科宇检测出具承诺书，承诺承担一切医疗费用和后续治疗费用，并承担误工费，末尾附魏庆东签名。

“医疗费、营养费现在跟着走，魏庆东付了二十几万就不见了，网友捐了将近三万块钱。”陈勇提供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11月底，陈勇多次索要医疗费用，魏庆东未回复。2025年1月初，南方周末记者多次电话联系魏庆东，均无人接通。

内蒙古琛琪律师事务所律师于宝华曾办理过有关X射线辐射的民事案件，他认为，即使陈勇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但存在用工事实，属于雇员与雇主的责任纠纷，雇主应该承担侵权责任并进行赔偿。“一般情况下员工也存在过错，最起码没有尽到谨慎的义务。至于多方具体的过错程度，要看法院判决。”

于宝华认为，辐射伤害具有长期性，后续体检情况可能会恶化，那么就需要保留医治的权利。这类案件也可以通过调解方式达成和解，“很多人要求不高，赔几年的体检费、营养费，双方酌情商量，也可以达成一致”。

按照相关规定，市场监督管理部门负责无损检测机构资质认定和监督管理；生态环境部门监管关于放射性同位素和射线装置的使用、辐射安全与防护，以及对环境的影响；应急管理部门会就机构违反安全生产规定的行为进行处罚；当机构涉及辐射安全等违法行为时，公安机关也会参与调查和处理。

一段2024年12月26日的谈话录音内容显示，潍坊市高密生态环境保护综合执法大队一名负责人告诉陈勇，该局已经对科宇检测做出行政处罚，“其实我们也联系不上魏庆东，听说他跑河北去了。环保部门不能强制抓人，处罚决定书都是根据他提供的地址邮过去的，没见过面”。

面对陈勇催问治疗费，该负责人回复，魏庆东此前对泰安市环保局解释，自己没有拿到豪迈机械的工程款，所以没钱用于治疗陈勇，后续该局会跟魏庆东继续沟通协调。这一说法，陈勇此前也听魏庆东说过，之后，魏庆东就消失了。

2024年1月7日，南方周末记者联系该负责人，对方称暂时不方便受访。

就“拖欠科宇检测工程款”一词，豪迈机械方前述知情人士解释，在陈勇事故发生以后，豪迈根据项目合同暂停了该笔款项的支付，“豪迈暂停支付这部分款项，直接目的正是为了敦促科宇保障陈勇的治疗，就是要让这部分钱一定能到陈勇手中。”

该知情人士称，由于豪迈机械与陈勇不存在劳动雇佣关系，公司能做的，只有督促魏庆东去处理，而不是直接将钱给到陈勇用于治疗。自2024年7月开始，豪迈机械分两批支付了部分款项，但据豪迈机械方了解，魏庆东将相关款项并未优先用于陈勇的治疗，“在12月由政府主持的多方协商中，豪迈也提出将相关款项交由第三方监督机构用于陈勇治疗的方案，但科宇并未支持。所以这部分钱我们仍然扣着”。

该知情人士认为，目前多方对于推进陈勇治疗的问题，卡在基本的事故责任认定环节，还需要政府部门牵头推动。“从流程上，第一责任人想要逃避的话，就会变得非常尴尬，可能会导致陈勇的治疗一直拖着”。

“如果时间能倒流就好了。”如今想来，陈勇后悔当初图高薪，忽视了安全问题。2025年1月1日，他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一张事故前的全身照，挺拔帅气，他写下新年愿望：“25岁你好，我的愿望是早日康复，出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