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领袖的双面人生

崇祯十四年夏，整个松江府都被溽暑包裹，湿热的空气里路人却在河岸聚集，围观正在画舫上举行婚礼的一对新人，当地颇有名望的士绅也在其列。

——这场婚礼看起来不同寻常：新郎行的是嫡聘之礼，画舫装饰、婚礼依仗都无比豪奢，新娘腰身盈盈如柳，姿态可人，新郎年过半百，苍颜白发对红妆，好不突兀。

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这新娘，便是与一众名流皆有交往的秦淮名妓柳如是。

明 柳如是仿古小册

是时钱谦益五十九岁，名满文坛，大张旗鼓地以嫡聘之礼迎娶一青楼女子，当地士绅觉得不止不合礼数，简直不成体统，围观的好事者纷纷向钱柳的婚船投瓦片杂物泄愤，荡漾烟波之上，鼓乐喧叠之中，钱谦益端坐船头，欣然接受这一份特别的“贺礼”。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

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候柳星。

——钱谦益《催妆词四首·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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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故事始于一年前。

二十出头的柳如是买舟至常熟虞山，作幅巾弓鞵打扮，以男子身份拜访年过半百的文坛领袖钱谦益。钱不知对方底细，索性不见。柳如是见状，第二天又来访，投诗暗示自己是女儿身，钱谦益见人通报说，来访者是个年轻书生，不免好奇，便出门相见，方知对方确是一佳人，书法师从褚、虞，七言诗做得极好，二人相谈甚欢。

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与诗内已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其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子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美姝也。

——佚名《牧斋遗事》

这时柳如是尚叫杨爱。杨爱曾与谢三宾相好，因不满谢的性情与他分手，但谢纠缠不休，甚至放出谣言诋毁，而钱谦益恰是谢的座师，杨爱此次化名柳是前来拜访，本是想求钱谦益出面化解麻烦，不料一段新的感情从此开始。

清 顾韶 写柳如是幅巾小像

钱谦益让杨爱从此改名柳是，字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风雅又缠绵，是爱人，也是知己。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

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破冥蒙。

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

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柳如是《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举行婚礼的半年前，钱谦益为柳如是建了我闻室，婚后又建绛云楼。绛云楼起时，张献忠杀襄王，农民起义军再次崛起，但江南一带烟月人事尚都未改，柳是江南一带声名在外的才女，二人吟诗作对，柳如是又作男装打扮，频频出现在文人雅集之上，代男主人待客。

如果忽略掉钱谦益因为建绛云楼资金不足，卖掉了家中收藏的宋版书，这应该是他四起四落、身事两朝的曲折人生中最完满的一段时光。

如果未曾经历大明朝内部的崩坏和最终的倾颓，钱谦益或许会经历另一种人生。但历史不允许假设。

金刀复汉事逶迤，黄鹄俄传反复陂。

武库再归三尺剑，孝陵重长万年枝。

天轮只傍丹心转，日驾全凭只手移。

孝子忠臣看异代，杜陵诗史汗青垂。

——钱谦益《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其八》

十六岁的钱谦益便好谈政论道、放言古今，熟读《吴越春秋》、《史记》，作《伍子胥论》、《留侯论》；拜见过当时极有权威的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十七岁成为府学生员，二十八岁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同年便因父亲去世而守制回乡。初涉官场便回，年轻的钱谦益自视甚高，还不曾料想朝堂风云将会如何裹挟着他起起伏伏。

天启元年，钱谦益重新出仕，典试浙江，任乡试主考官，不料却被卷入浙闱关节案中。原来，这一场考试中有名士子叫钱千秋，他提前行贿，与同为考官的金保元、徐时敏提前约定好，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作为暗号，写在文章每段的末尾。但显然，钱谦益对此事并不知情。录取时，受贿的考官将钱千秋列为第二名，钱谦益将之改为第四，仍是不错的排名。此事被揭发后，同场考生皆蒙无妄之灾。钱谦益在朝堂之上主动辩白，仍被牵连罚奉，次年就以患病为由告假回了家乡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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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钱谦益以“东林魁首”的身份回到官场，官复原职。此时东林党与阉党党争正烈，时任御史的陈以瑞想投靠阉党，翻出“浙闱关节案”这一两年前的旧事参了钱谦益一本，钱被革职回乡。

崇祯元年，新帝准备整顿朝纲重选阁臣，钱谦益回朝，任礼部侍郎，又被卷入与礼部尚书温体仁、礼部侍郎周延儒的争端之中并与二人结怨。崇祯十年，温体仁称病辞职，钱谦益削籍归乡。朝堂诡谲，君恩如纸，所有争端和抱负至此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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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的统治已接近尾声，朝堂上的老对头周延儒此时也赋闲在家，他有回朝的想法，为争取占领朝堂半数的东林党人的好感，专程去拜访了闲居常熟的钱谦益，多年的恩仇不再重提，二人敲子对饮，折花玩赏。钱谦益有诗赠曰“乐饮倾村酿，和羹折野梅”。晏子以“和如羹焉”喻君臣关系，“和羹”遂有宰辅之臣的暗喻，一首诗连接起两颗不甘寂寞的心。

阁老行春至，山翁上冢回。

衮衣争聚看，棋局漫相陪。

乐饮倾村酿，和羹折野梅。

缘堤桃李树，一一为公开。

——钱谦益《阳羡相公枉驾山居即事赋呈》

可惜政客间并没有多少情谊。次年周延儒回朝，跻身内阁，自然没有提携钱谦益。据说，周延儒还对朋友说，“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语带讥讽。钱谦益的大明仕途彻底画上了句号。不过，周延儒的结局是因谎报军情定罪，被赐死，钱谦益倒算是因祸得福，未受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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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明末社会上形成了一股推崇不被朝廷所容的大臣的风气，钱谦益在推举阁臣时被排挤出局、削职还乡，反而助长了在文人间的声望，成为在野清流之领袖。钱谦益的同乡张景良为了讨好权臣温体仁，决定落井下石，设计罗织钱谦益居乡不法、把持民间舆论走向、遥持朝柄的罪状。温体仁趁机上疏，逮捕钱谦益下刑部狱。太监曹化淳揭发了温体仁一党的阴谋，钱谦益方被释放。关押期间，无数人主动去监狱探访，其中甚至不乏执经问教——此时钱谦益在士人心中还是一代清流领袖。

雪涕亦何为？念我逮系时。

逝将解符节，徒跣偕我驰。

倾身为朋友，何况君与师。

在三节不敦，相鼠嗟有皮。

皎皎风烈人，千古留须眉，

蕲见鲁卫士，忍与逆豹私。

此义久不陈，微君谁与规？

鲁连已蹈海，平原徒绣丝。

君过丑父泉，为我重嗟咨。

——钱谦益《中秋饯冯尔庚使君·其四》

崇祯十七年，京城被李自成攻破，崇祯帝自缢煤山。钱谦益曾主张拥戴璐王，与东林党政见一致。但最终马士英、阮大铖拥立的福王朱由崧即位，钱谦益从此事陷马、阮，为避祸而上书奉承马士英，做了弘光小朝廷的礼部尚书。

东林党预谋立潞王事发时，马士英诛尽东林党，钱谦益又逃过一劫。不过身已半是前朝人，他的余生还是未知数。

4

明亡后，钱谦益最终还是做了两朝臣，在清廷继续担任礼部侍郎。在明末的官场里挣扎，又在弘光小朝廷中苟且，仕途之上他只是个普通人，恋旧朝，也贪生。

《扫轨闲谈》中有段广为流传的故事：

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宗伯即钱谦益。只是尚湖位于常熟，明朝倾覆时钱柳二人身在南京白下，所谓载酒尚湖实属无稽之谈。这段文字亦为乾隆朝文人的污蔑伎俩，时钱谦益已被列入贰臣传，毁其声名，自在默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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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顺治三年，钱谦益的确辞官回了常熟。然清廷对前朝极有影响力的文人仍放心不下，一个月后，钱谦益突然被捕，锒铛进京，打入刑部大狱。柳如是是时强撑病体随夫入京，上书朝廷请求代死或从死。不过朝廷毕竟抓不出钱谦益的把柄，于顺治五年将他释放，二人得以归家。不料同年，钱谦益又因黄毓祺案被株连，柳如是全力奔走，方能免祸。顺治五年柳如是恰好满三十岁，生日时，钱谦益作诗云，“残骸付与画眉妻”，当年风月已经化为改天换地生死患难后的相依。

梏拲扶将狱气凄，神魂刺促语言低。

心长尚似拖肠鼠，发短浑如秃帻鸡。

后事从他携手客，残骸付与画眉妻。

可怜三十年来梦，长向山东辽水西。

——钱谦益《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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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六年，钱谦益回家了。说是居家安享晚年，实则联系上了海上的反清复明势力，从倾囊相助到亲身远行策反，无奈的是，直至八十三岁高龄去世，他也未看到遗民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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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结自己的晚年，“忍看末运三辰足，苦恨孤臣一死迟"。顺治七年，一把大火烧毁了绛云楼，藏书连同旧朝饱浸秦淮烟水气的故事，悉数化为灰烬，剩下的只有凄凉晚景。

百神犹护帝台棋，败局真成万古悲。

身许沙场横草日，梦趋行殿执鞭时。

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

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

——钱谦益《后秋兴八首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四》

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帝亲诏钱谦益列传《贰臣传》乙编，距他谢世已过三十八年。跨越两朝、起起落落、中有无数明晦交织的人生，化成盖棺定论，只余其著述，屡禁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