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庞麦郎:2700元的背包,和“不专业”的演出

2025-04-18 21:26:33 · chineseheadlinenews.com · 来源: 凤凰WEEKLY



如今的庞麦郎:2700元的背包,和“不专业”的演出



庞麦郎说自己是总统——很多年前,他也是这么说。

“我现在是总统身份,有时间一起聊。”他在微信里回复我的采访请求,用的繁体字。

几天后,在上饶火车站,我见到了“庞总统”。他湮没在务工人群中,黑色鸭舌帽,黑色口罩,瘦小,不看前方,低头快步走来。大号的红色旅行包太沉了,以至于走路有点儿失衡。他看起来比几年前苍老,眼角和嘴边爬了几道皱纹,标志性的卷发不见了,头发有点湿地耷拉着。那天在下雨,他没打伞,拎着硕大的包在车站找了半个小时宾馆。

“没提前在网上预约吗?”

“啊,网上,网上也可以啊。”他含糊地回答 。

对于提问,庞麦郎总是回答还好,还可以,不累,不紧张,不焦虑,很满意,没有遗憾。他的眼神总是躲闪,不断埋头刷手机,点开一个个群聊,飞快划动消息,再退出。更多的时候,他在发呆,背着背包坐在沙发边缘,双手放在膝上。偶尔喃喃自语,忽然笑起来。

走路时,他总是不停拨弄自己的黑色帽子和口罩,时而戴上,时而取下,又再戴回去。

“不小心瞥见了你的真实发际线。”我忍不住调侃。

他忽然瞥了我一眼:“是不是更像艺术家了?”

庞麦郎标志性的卷发不见了

这是时隔四年后,庞麦郎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此时距离那首成名作《我的滑板鞋》发行过去了13年,而他上一次出现,是其前经纪人白晓宣布,庞麦郎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那之后,庞麦郎这个名字几乎再没人提起。

庞麦郎在过去十年被书写过太多,关于他这次复出,我想弄明白的只有,他的病好了吗?他有哪些变化?于是我和庞麦郎一起坐上了绿皮火车,从江西上饶到他的汉中老家,再到省城西安。旅程过半时,我又多了些好奇,对拥有过大爆曲的歌手来说,赚钱不是难事,而他至今依然窘迫,这和他的病有多大程度的关系,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小镇青年注定的宿命。

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把旅途无限拉长,我也在试图理解这种与时代脱节的匀速和缓慢。

最孤独的演出

某种程度上,上饶的演出几乎是我见过最“干巴”的Live。

除了“唱歌”,什么也没有。没有走位,没有乐队,没有伴舞,甚至没有表情。无论观众如何欢呼、呐喊,试图互动,庞麦郎都没有一点儿回应。他偶尔竖起代表摇宾的手势,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即使是爆火单曲《我的滑板鞋》,他也只是快速干瘪地“念”完词,轻声说谢谢,头也不回地下台准备下一首——换作别的歌手,他们或许会挥挥手,把麦递给观众,全场合唱。

聊天环节是观众最为期待并强烈呼吁的——在现场演出中,这通常是宠粉、搞效果,或固人设的重要环节。但庞麦郎完全没有。“这种任意一个视频切片都可能让他流量翻翻啊”,台下的人看了扼腕叹息。正式演出的庞麦郎甚至没有彩排时话多——试话筒时,工作人员让多说两句,他就做了一番加长版自我介绍。那是我唯一一次听他连贯地说满三句话。

庞麦郎正在演出

每唱完一首歌,他就下台换一次衣服。他准备了12件衣服,也就这样上台、下台了12次。我在后台等他,每经过我的身边,他都有礼貌地说“谢谢”。

休息室里,红色旅行包被打开,12件表演服装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大多是衬衫、卫衣和棒球服,复古风,有2016年的旧衣服,也有今年刚入手的新衣。他会根据音乐的不同来选择相应的衣服,裤子则永远是那条紧身裤。他还为演出准备了3顶帽子,其中一顶是礼帽。演出的时候,他学着迈克尔·杰克逊那样滑步,把帽子扔出。人群中发出欢呼声,他立刻小跑着捡起帽子,又仓促折返拿起话筒,在舞台上来回折返两次,然后腼腆地走下台。

这总会让刚热起来的场子一次次冷掉。每首歌的间隙没有MV、花絮或任何过渡视频,舞台陷入黑暗,观众纷纷低头玩起了手机。很难说有人能真正欣赏这些歌曲——12首歌的唱法几乎没有区别,歌词中充斥着大量重复的词句,光是“我的父亲是瓦匠”这句,就以重复的音调唱了整整18遍。

Livehouse的主理人古甘告诉我,邀请庞麦郎是总部的决定,上饶这边只是场地承接方。大约10年前,古甘在现场看过庞麦郎的演出,大部分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抱着有点看乐子的心态去的。10年过去了,古甘感觉庞麦郎似乎没有变化,他还是那个他。

古甘说,她个人非常支持庞麦郎——现场好几个观众也是这么说,似乎比起音乐,他们更加想要支持一下庞麦郎这个人。“他很real,很做自己,坚持自己的梦想”,古甘说,99%的人恐怕都无法做自己,从这个角度看,庞麦郎甚至比大部分摇宾乐队real多了。

在上饶的Livehouse

但他也总是显得笨拙。闪烁的灯光下,白色衬衫显露出未经熨烫的清晰褶皱和折痕,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留意到脑后有一撮头发翘起。

台上台下机械行走了12次后,庞麦郎快速完成了演出。观众高喊着“安可”,歌者仍然面无表情,“谢谢,希望下次再见面”,他轻声说完,略带拘谨地走下舞台。从进入Livehouse到离开,他几乎没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休息室准备的果盘没动一点儿。他说自己是兴奋的,在演出完毕的兴奋中,他开始一件件地叠演出服。

3月末的上饶,夜间气温直逼零度。庞麦郎只穿了一件起了毛球的黑色针织衫——这件衣服跟着他从贵阳、上海,再到上饶。他时不时擤着鼻涕。他说自己有厚一点儿的衣服,却始终没拿出来穿过。

这次演出前,我问庞麦郎预期会来多少人。他说越多越好。“那你估算有多少人?”“大概两三百人吧。”他说——不久前在贵阳的演出,现场只有9个人。Livehouse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上饶这场,预售卖票卖了80多张。回程的车上,庞麦郎感慨上饶的Livehouse“忒大了”,能容纳四五千人。

“不是四五百人吗?”我反复向他确认。

“不。”庞麦郎坚持认为这个场子能装四五千人。

主办方很快把5000元的演出费用转了过来。庞麦郎立刻转回去1000元,说是发红包,表达感谢和支持,说希望有机会以后再来。对方拒绝了,但他执意坚持,主办方不收,他就浑身难受。和我们聊起这件事时,他仍然双手合十不断摇晃,嘴里念叨,“收下吧,感谢,感谢”。

“发红包是白晓教你的吗?”

“白晓从来不会发红包。”他的语气里难得有了情绪。

一个人的“公司”

白晓是庞麦郎之前的经纪人,两人相识于2015年,那时庞麦郎的人气已渐渐消退。他们一起赶凌晨三点的过路火车、住百元以下的小旅馆,为省场地费,白晓会低声下气向场地方求情。他也常叮嘱庞麦郎多接触媒体、上综艺、开直播,跟上时代步伐。白晓说,自己有两年几乎倒贴钱支持庞麦郎,“用青春陪伴一个人追逐偏执的音乐梦”。

但在曾与之对接工作的“未来俱乐部”主理人曹扬看来,别的不说,至少从专业能力上看,白晓“根本不懂音乐”。曹扬觉得,白晓更像是延续了过去在商演展会中的经验,而不是以音乐行业的标准去规划庞麦郎,“像是在玩过家家”。几年前,他向曹扬说得最多的是如何售卖庞麦郎联名滑板鞋。

这对“不够专业”的搭子在2021年3月分道扬镳——白晓未征得庞麦郎及其父母意愿,擅自在微博说,庞麦郎因长期精神压力已确诊精神分裂症,被强制送医治疗。此后他迅速出书,称相处这些年一直在“收集素材”。

“他说了我的病,对我不利。”四年后,庞麦郎还是愤怒——此前他总说,自己不会生气,都可以理解,相信世界上都是善良的人。

我试图向白晓求证这些说法,但他一直没有接听电话。

庞麦郎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

复出后的庞麦郎一个人对接全部工作。

他的手机总是“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不断有消息进来,是来自各地的演出邀约。

“好的,可以,谢谢。”对于这些邀请,庞麦郎来者不拒。对方发来演出场陛的资料,他没等点开,立刻回复“可以演出”。他的回复通常很短,两个字或者短句,如果对方发一个咧嘴笑的表情,他会回一个“咧嘴笑”。

进入报价环节,他看起来不知所措。“有分成模式吗?”他在键盘上敲下这段文字,顿了几秒后删掉,换成拱手的表情,发了句“谢谢支持”。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把问价和心底价位发送出去,退出聊天界面,又很快划回来,反复几次后,喃喃着,“她怎么不回啊?”

“庞老师,我们是诚心邀请您过来,所以我们有更灵活的价格模式。”对方终于回复。

庞麦郎静静地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好的。”他敲了两个字发送出去。

对方的电话打来。这一头的庞麦郎,只在电话接通的那刻说了句“你好,我是庞麦郎”,接下来,又对着电话连说了几个“谢谢”“好的”,一句议价的句子都没有。

电话结束,价格敲定。

他也还是不太懂得应对媒体。我把最近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发给他看。他起初看得很慢,看了几段后跳转去回复别的消息,后面的部分草草划完,最后他指着第一句说,不要写他过气,“不要报道负面,但可以绯闻”。他说他接受我们的采访是希望澄清票房——贵阳那场演出后,“票房卖了9张”几乎成为“庞麦郎”的相关搜索词。

“但只是贵阳如此,其他场都卖得很好,有的售罄了。”他小声说。

关于没有经纪人的问题,庞麦郎的解释是“忙,没时间,还没招人”。他说以后要招专业的人,有学历的人,至少高中以上,停顿片刻又改口说,大专吧。我追问如何判断对方的专业度,他重复了一遍问题——“怎么判断专业……”声音减弱,没有答案。

在关于公司和生病的问题上,庞麦郎总是沉默。他不愿提及过往,也拒绝承认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他说那只是耳疾,身体不舒服,休息了一段时间。

这几乎是我遇到过的最艰难的采访。他总是盯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如果在室内,这种“坐立不安”会更明显,他会不停催促一会儿要去哪里。有时我忍不住提醒,对着手机和别人说话可能不太礼貌。“那好吧。”他抬头回应了一句,继续看手机。他的话总是凌乱、含糊。我常常能发现其中的漏洞,推测出他可能是在编话。而当我试图还原细节和场景,校准事实,却变成对他步步紧逼的拷问。我们就这样费劲地对话,好像一场饱防战。有几次,房间的气氛让人窒息。

“你去休息吧,休息吧。”庞麦郎从不主动拒绝,这是他下达的逐客令。

在宾馆的庞麦郎

只有坐在车上时,他会变得开朗起来。或许逼仄狭小的空间,更能给他安全感。

他开心地告诉我们,汉中老家有樱桃树,长了很高,夏天快到的时候会结果子,可以带我们去吃。家里种了土豆,他喜欢吃土豆片。这次回家只有母亲在,父谴磨帮人种药材了,不再做瓦匠,因为现在没人用瓦片盖房子了。接着他开始解释红瓦和黑瓦的区别,一个红的,一个黑的,黑瓦家里还有不少,现在很稀缺。他说自己平时也会网购,主要是给家里买洗衣粉,英文牌子,“USA,美国洗衣粉”。我问他这趟回老家能看到美国洗衣粉吗,他憨笑着说可以。我们约定,5月他来北京演出时一起吃涮羊肉。

新的“滑板鞋”

毫无疑问,庞麦郎是喜欢大城市的,尽管他曾经在采访中公开说不喜欢北京,他坚信北京有骗子。

在城市的大多数时间,庞麦郎做着两件事——暴走和逛商场。

上饶演出的第二天,我们去了四公里外的万达商场。“这是大商场。”他强调。

他绕着商场兜兜转转了将近半小时——先是在旁边的外贸小店逛了一小圈,接着反方向走到附近的写字楼前徘徊。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走进商场,但只是横穿而过,两分钟内从另一个出口出来,回到外贸小店绕了一大圈,确认没有男装,又走回商场。

这次进入不到15分钟,他结束了上饶的商场之旅:买入一个300多元的腰包,说是要送给父亲;一双599元的皮鞋,准备自己巡演穿。

庞麦郎喜欢逛大商场

回到汉中,购买行为变本加厉起来。

他主动提出要去鼎鼎商城——“汉中最好的商场,很国际化”。他说自己喜欢吃面,也喜欢吃西餐。

“比如什么西餐?”

“麦当劳。”他拿起一根蘸满番茄酱的薯条,欢快地吃着。

很快,他径直走进了一家户外店,指着货架最顶端的背包,表示要买。那是一个90L的重装徒步旅行包,橙黑相间,设计精良,售价2700元,是店里最贵的一款。

“网购或许更便宜。”我们建议他找找平替。

庞麦郎很坚决,别的款式、颜色、品牌一概不考虑,“就要这个”。他大方地给我看了银行卡余额信息,8900多元,加上钱夹里一沓红色钞票。

我担心他是被我们携带的摄像机“架”住了——不久前的一个视频中,镜头总是对准他破旧的书包,黑色的皮面龟裂剥落,露出斑驳粗糙的灰色毛边。我问他是担心显得窘迫吗,庞麦郎摇着头否认,说这是他早就想买的包——他的妈妈也在之后证实,从去年起,庞麦郎每次路过汉中,都会到店里看那个包,但那时他的钱不够,买不了。

有了新包,庞麦郎明显开心了很多。他不停夸赞其腰间小口袋的设计,说拿取证件方便。他计划把12套衣服都装进新包里,背上就能出发,去更远的地方巡演。他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让风吹进来,指着路边说旱柳都抽芽了,还主动对着镜头比出摇宾的手势,“回家了,心情就像在摩擦,摩擦”。

“这是你新的滑板鞋吗?”

“是的,这是我现在的‘滑板鞋’,”他笑了,说可以写个新歌,“我的旅行包,时尚时尚最时尚……”

背上新包的庞麦郎,准备坐车回家

新包带来的喜悦持续了一整天。我问他开不开公司。开!今年就开!有没有经纪人?今年就招!发不发新歌?今年就发!家里催婚,找对象吗?今年就找!明年就结婚!

就当我渐渐接受这只昂贵的背包或许不是冲动消费,两日后,庞麦郎又买下了第三只包。

“这个黑色的,拿一个吧。”在西安,庞麦郎走进一家运动品牌店,仅盯了两眼商品,随即决定购入一只399元的手提运动包,说是前几日买的背包不够装鞋子。

那天,我小跑着跟着他步行了11公里,去了一个又一个商场。他坚持用钱夹中的现金付钱,再把商品一一塞进自己鼓囊囊的背包中。粗略估算,一天下来他花费了1400多元,包括衣服、包、零食、车票、纪念品,以及请我们的一顿晚饭。“随便点。”他在餐厅门口做出邀请的手势。

但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告诉我,庞麦郎此前的经济状况可能并不好:每次离家前,他都会向家里要两三百元路费;2024年底,100多块的乐队排练室费用,他隔了很久才打过来。但相处几天的种种迹象又让我看到了一个与之矛盾的庞麦郎——这种近乎挥霍的消费,让我难以判断是拿到演出费后的短暂放纵,还仅仅是日常的生活惯性。

比如在西安,他突然说想吃冰淇淋,于是熟练地把我们带到回民街的DQ门店,买了一杯价格30多元的冰淇淋。“好吃。”他抿了一口,继续暴走,5分钟后,几近满杯的冰淇淋被扔进地下通道的一处垃圾桶内。

正在逛商场的庞麦郎

同样的情景在傍晚再次发生——这一次,旁边没有镜头。他轻车熟路地带我去大雁塔附近的星巴克臻选店,气派的装潢,通透的吊顶下,围坐着三三两两的外国人。庞麦郎点了杯卡布奇诺,只喝了两口,就开始看手机,10分钟后他决定继续逛街,留下几乎还是满杯的咖啡。我带着困惑追上去——

“这些吃不完不算浪费吗?”

“个人消费。”他简单地解释。

“家里不是还有欠款吗?”

“有吗?”庞麦郎显得错愕。

我向他解释,说是他的妈妈告诉我的,家中建房子,还有几万工钱尚未结清,“你……不知道吗?你要分担些吗?”“哦,知道。”庞麦郎嘟囔了一句,“我爸打工会还。”

“胖麦浪回来啦”

“胖麦浪回来啦!”在老家汉中市宁强县南沙河村,土话通常这么喊他的名字。

邻居家在建房子,机器轰鸣,三五个工人戴着施工头盔,脖子上挂着毛巾,坐着休息。短视频声音开得老大,“歌手庞麦郎近日在上海演出……”一段字正腔圆的AI语音念白,从手机中蹦出来。而当事人正蹲在5米外的家门口,百无聊赖。

村里的庞麦郎是孤独的,没有人主动来听他唱歌。大部分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创作。这是他的小世界——他有一个厚厚的歌词本,用铅笔工整抄录了自己创作的百余首歌词,很多尚未发行。其中一页纸上写着,“我想要世上的善意化解过去的哀痛/墙壁上是庄严的圣女图/是谁堆砌的城堡堵塞了咒语/我们尊称他为王”。

歌词本的首页,是一张目录索引,写着他为全国292个城市另起的新名字,陕西是孟加拉斯图,汉中是加什比克,宁强是古拉格。他在厕所上用英文写下TOILET,旁边竖着写下“中国约瑟翰市政府”。在朋友圈里,他自封约瑟翰总统,用AI生成图片——樱花树下韩服女子和建筑,配文“the blue house”。

出了房间,庞麦郎像是一团毫无存在感的空气。他不会和村民打招呼,不聊天,更不会主动串门。村里人知道他,但大多没听过他的歌。即便听过,也听不懂他在唱什么。

家门口的小路铺满碎砖。“讨厌的石头”,有人小声嘀咕。庞麦郎忽然接了一句,“坚强的石头”

“他的歌要是换个人唱就好了。”打磨墙面的师傅说得含蓄。知晓我的身份是记者后,他补了一句,“那你们能不能给他宣传宣传,吸引大老板来,给他家换个别墅。或者给村子吸引一点投资?”

很难有投资能进到南沙河村。这里南靠巴山,北临秦岭。从上饶出发,需要乘20小时的绿皮火车抵达汉中市,转乘动车,到达宁强。从县城到村子,仍需一个多小时车程。山路蜿蜒陡峭,5米宽的道路几乎只能容下一辆车通行,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进山崖。10多年前,这里还是一条泥泞的土路。

村民们种着玉米和土豆,周边仅有的产业是种植中药材。和大部分内陆农村相似,这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家家户户门前寂静,齐人高的箩筐倚在每户门边,用来上山打野菜,挖折耳根。这里不存在商品经济,买肉、菜、生活用品都得翻山路去镇上,出村得靠全村唯一一辆载客面包车。

庞麦郎家中小狈,聊天时我们给他取名“华盛顿”

在村里,没人说得清“精神分裂症”这个拗口的医学名词,也讲不清病症是什么。土屋前80多岁的老人摆摆手:“谁没点病呢?不是得这个病,就是那个病。”

只有庞麦郎的妈妈张青梅记得儿子发病时的骇人模样。过去那些年,她被儿子厉声辱骂过,踹打过,在灶台附近干活时被突然扇过耳光。还有一次,庞麦郎直接用凳子砸向父亲庞怀德。那段时间,儿子好像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在张青梅的印象中,小时候的庞麦郎,乖巧听话,是做音乐后,性格才开始变的。创作没头绪时,变得尤其暴躁。异常的行为拖了六七年,严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家人才决心把他送去治疗。

父母一度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给他的关心和支持不够。他们说起儿子当初的抱怨——“要是有4万块钱早都发专辑了”。这些年,年近七十的庞怀德四处打工,挣钱贴补家用,支付医疗费用,支持儿子的音乐创作。今年春节刚过,他又去了榆林,帮人种中药材,“忙得说不上话”。

张青梅坐在门口择菜,时不时地瞟向庞麦郎。“要出去啊。”她有点落寞,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儿子要么闷在房里,要么跑去外地。日子过得使不上劲儿,150元/月的养老金是她的全部收入。她发愁“家里挣不着钱,明涛(庞麦郎本名)找不着媳妇”。她身体不好,不敢坐车,一辈子没出过汉中,总担心庞麦郎出远门会被人骗,也怕他写错唱错惹了事,“外面都是坏人,有人贩子、黑社会”。可她清楚地知道,他得出去,出去才有活儿干,有钱挣。

张青梅给临出发的儿子刷裤子

庞麦郎喜欢大城市,但也不想离开村子。以前他拒绝向媒体承认自己是农村人,“那是初出茅庐”,而现在坦然接受。我们聊到房子,他说想在西安买房,也想在上海买。后来有一次再聊到结婚,他又说不用买房了,“家里(指老家)有房子”。

这次回家,庞麦郎给了母亲1000块钱。他说自己给家里最大的一笔钱是在2015年,给了5万元“弄房子”。前几年,他去云南演出后,给母亲买了件2000元的棉衣。“买贵了吧?他从来不会讲价。”张青梅试了试,发现棉衣有点大,只能一直放在柜子里,想留着走亲戚时穿,可这些年一次亲戚也没走过。她感慨庞麦郎爆火那几年赚的钱没能攒下来,那时他执意要去一趟台湾,全花光了,更何况每做一首新歌,就要投入一两万。

去年镇上有人请庞麦郎去婚礼上唱歌,他唱了几首,下台后和朋友马超说,还是想复出,开巡演。

无秩序和不专业

接连几天相处下来,我总有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错乱感:不知道下一个小时会在哪,跟着他见到谁,做什么,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路上,油菜花田间,绿皮火车上,或者城市街道上。我们很少交谈,只是走路——我逐渐接受了现实,我的问题他通常无法给出连贯的答案,尽管这让人沮丧。他常走弯路,或者重复走着某一路段。“能慢点儿吗?”我小跑着跟在后面。“好。”他应了一声,继续快步走。摄影师的镜头撤离后,我问庞麦郎,有没有舒服自在一些?他说,感觉变无聊,落寞了。

他过着一种临时的生活。比如原计划从汉中到西安录歌,但突然说要在宁强加演一场。几个小时后,又改了主意,还是去西安。到了西安,他说打算下午两点去录音棚。然而到了上午11点,他还没有联系任何人,也没有确认录音棚是否可用。

庞麦郎过着一种临时的生活

无秩序构成了“庞麦郎”。在音乐行业,这也成为他“不专业”的诟病。

每场唱得都不太一样,现场和录音室版本也不一样,唱歌常常不在拍子里,只能勉强算是跟着伴奏把词念完——曹扬是“技术派”,他对庞麦郎的评价是,敬业,但不专业,“如果想长期在行业发展下去,没有过硬的音乐专业能力是行不通的,热度很快会散去。”

他担心的是,频繁演出下,庞麦郎的状态会受损。专业歌手经过科学的发声练习后,能连开3小时演唱;而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累得很快。“不过,他有得选吗?他也许没得选吧?”曹扬反问我。

在他看来,庞麦郎的唱功其实不算最差的那档。“比某些嘻哈歌手的现场强”,曹扬话锋一转,关键还是在于要有公司运营,以及通过学习持续提高,“比如他用什么软件写歌啊”。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庞麦郎时,得到的答案是,用纸,旋律主要靠口头哼给编曲师听。

在这个行业,专业才能赚到更多的钱。“赚钱就是,直播开起来啊,社交媒体做起来啊,全平台铺起来啊”,可翻开庞麦郎的抖音号,所有巡演信息用的是同一张图片,内容没有区分度,很难称得上有基本的宣发。曹扬说,在业内,一个成熟的经纪人手里,通常有一张长长的表格,收集了某支乐队历年在每个城市的巡演票房数据。所谓的讲价,是在这些数据基础上分析当地市场,把握风险和收益,再转化成议价的筹码。

专业之外的一些细枝末节则显得没那么重要。比如,很多歌手不来彩排试音,“说是为了保护嗓子状态,纯属为了耍大牌”。曹扬经常在音乐节后台帮忙,乐手休息室的要求五花八门,“一瓶250ml茅台酒(保真)”“接送车辆得是大G”,据说著名摇宾歌手崔健的休息室要求是必须有雪茄。他摇摇头,“在这行,你必须得有范儿。没范儿的话,有些人还真瞧不起你”。

从这个角度看,庞麦郎似乎只能一直潦倒。对待巡演,他守时、守序,充满敬畏,绝大部分时候,他是个“没有要求的人”。彩排时他站在那里,握紧话筒,扎扎实实地唱满12首歌,甚至没有要求调一下麦克风的音量。

但关于专业性,音乐人巨博昕有不同的理解。他见过太多专业的、不专业的歌手都要调麦,甚至很多普通人去了KTV,也要求服务员来调个麦。但是庞麦郎不调麦,这个行为本身就很庞麦郎。

舞台上的庞麦郎

巨博昕告诉我,他从小就羡慕那些能买昂贵乐器、去北上广甚至国外学音乐的朋友,10年过去了,那些朋友有的考公,有的坐了办公室,而他还在坚持做音乐。他时常想起《我的滑板鞋》的歌词开头:“有些事我都已忘记,但我现在还记得”——无数个遥远的下午,这首歌以及创作者庞麦郎,一度安抚了他自卑的心,成为他坚持音乐的力量源泉。

巨博昕给庞麦郎发过很多私信,表达自己对他的喜爱,说可以为他免费编曲,或给予帮助,可这些消息都石沉大海。去年机缘巧合下,巨博昕成为庞麦郎复出首演的合作乐队,在西安的哦哦Live。

那是一场拼盘演出,嘉宾包括一组地下偶像、西安老牌摇宾乐队,以及庞麦郎。场地里三层外三层被观众围满,气氛异常火热。演出到庞麦郎的环节,他与乐队合作完前四首歌后,突然说,“再来一遍”。

乐手们感到错愕,“这样可能不合适……不符合传统,没人这么干”“观众都看腻了”。

“再来一遍。”庞麦郎很坚决,没有解释任何理由。台下观众仍在等待,巨博昕和乐队只能硬着头皮,将这四首歌重新演了一遍。

“骗钱、不尊重观众。”演出结束后,有观众抱怨,还有人说玩乐队的乐手和庞麦郎合作,是“侮辱了摇宾和金属音乐”。巨博昕告诉我,自己很难不在乎观众,但是演出的后半段,他真的沉浸在音乐里了。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要遵循那些甚至称不上是规则的东西?

没有谁规定舞台应该怎么样。速度、指法、技术、音色、节拍、律动这些都是工具,有时候在做音乐的时候,工具反而会影响束缚到音乐本身。“庞麦郎的舞台,要忘掉节拍,忘掉跑调,忘掉很多东西后,大家突然发现,这个音乐成立了。”

“他是摇宾的。”尽管奉行专业主义,但曹扬也承认,“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别人都不这么干,只有他这么干。唱功另说,他这个人我是很支持的。”

总有音乐人或者创作者在看完庞麦郎的演出后,开始反思“音乐到底是什么”这样的哲学问题。而这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如果专业了,他还是庞麦郎吗?大众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庞麦郎?大众和庞麦郎,想要的是同一个庞麦郎吗?

巨博昕后来意识到,与庞麦郎很难通过语言进行对话,这更应该是一种“相处”,顺其自然。他反思自己曾经私信想对庞麦郎提供的帮助,或许是居高临下的。他觉得,得尊重庞麦郎成为他自己。

采访快结束时,同行的摄影师发来一张工作照。照片里,我和视频编导分坐左右,依照工作惯性,侧着身子不断输出问题。而被挤在中间的庞麦郎,像是夹心饼干中的那层奶油——他双手放在膝前,缩在沙发上,俨然是个无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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