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准总理默茨:“弃子”卷土重来
2025-03-15 23:25:11 · chineseheadlinenews.com ·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整个欧洲都在期待弗里德里希·默茨(Friedrich Merz)。
当地时间2025年2月24日凌晨,德国联邦选举委员会宣布,保守派联盟党(基督教民主联盟和基督教社会联盟)在议会选举中获得28.5%的选票,赢得大选。不出意外,基督教民主联盟(以下简称“基民盟”)候选人默茨将担任下一任总理。
▲2025年2月23日,在德国柏林的基督教民主联盟总部,联盟党总理候选人弗里德里希·默茨在出口民调结果公布后准备发表讲话 图/新华社
很多人诧异,这位曾深耕欧美商界多年的“亲美派”律师,何以成为北约的质疑者?一个退出政坛十余年的“昨日之人”,又如何逆袭成为德国新舵手?
美国总统川普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向这位德国“准总理”表示祝贺,将保守派的胜利归功于自己的“政治遗产”。他似乎并未留意到默茨此前的发言。
数小时前,默茨出现在电视屏幕中,西装笔挺,神色冷峻,提前发表了自己的“准总理”演讲。他以震撼性的宣言撕裂了欧美跨大西洋关系的传统叙事:“这届美国政府并不真正关心欧洲命运。我的绝对优先事项是加速强化欧洲,逐步实现真正脱离美国的独立。”
而在更早之前的1月下旬,他还试图借助极右翼民粹政党德国选择党(AfD)的支持,推动议会通过一项关于移民问题的严苛法案,引发了一场政治风暴。
69岁的默茨将会是德国战后最年长的总理。他身后是默克尔时代的余晖,身前则是欧洲大陆的裂变与重生。此刻,他正试图唤醒一个“沉睡的巨人”,让德国在西方联盟的崩塌中重新定义自己的角色。
很多人诧异,这位曾深耕欧美商界多年的“亲美派”律师,何以成为北约的质疑者?一个退出政坛十余年的“昨日之人”,又如何逆袭成为德国新舵手?
叛逆少年:香烟、摩托、烈酒、摇宾
在成为基民盟党主席之前,默茨几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德国总理。
他从小的梦想是驾驶F1赛车驰骋在纽博格林赛道(位于德国莱茵兰-普法尔茨州尼尔堡),成年之后,身高长到了1.98米,“体形太大,塞不进驾驶舱”,只好作罢。另一个梦想则是飞行,但在年轻的时候,这也只是梦想而已。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叛逆中度过。
1955年,默茨出生于德国西部小城布里隆的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家庭。他的母族索威戈尼家族(Saovigny)是当地望族,外祖父保罗曾担任布里隆市长,1933年加入纳粹党,母亲是一名教师;父系则源自布雷斯劳(今波兰弗罗茨瓦夫)的新教军人家庭,父亲阿希姆战后成为法官,并长期参与审理纳粹案件,也是基民盟成员。
家庭的双重影响塑造了默茨复杂的价值观:既有天主教传统的集体意识,又继承了法律世家的理性和严谨。严格的家庭教育反而让他叛逆起来。
“家里严禁做很多事,但越禁止的事情越要尝试。”默茨接受德国《明镜》周刊采访时称,曾经还有“另一个弗里德里希·默茨”。
这个默茨从14岁开始就很叛逆,不受管束,与父母矛盾重重:留着长发,飙摩托车,跟两个死党常年待在街角的薯条摊,一起抽烟、喝酒。
“我早早就教会弟弟抽烟,给他抽的是雪茄,害他呛得半死。”他对人生的第一支烟记忆犹新:“柔和型”,那是在学校旁的报亭花1马克买的第一包烟(当时监管不严),售货员还提醒他系好裤扣。
在布里隆文理中学读书时,他经常违反纪律。比如,在课堂上总是背对着老师,跟同学在最后一排玩“多普尔科普”(Doppelkopf)纸牌;派对结束后,跟同学一起在学校的水族馆小便。他的法官父亲每次到这所学校讲授法学课,老师们总会谈起他的种种“劣迹”。最后,父亲只好给他办了转学。
家里买了电视之后,他开始了解柏林或法兰克福的“革命思想”,虽未真正理解,但逐渐埋下了反权威的种子:拒绝被老一辈说教,反对学校和家庭管束。不过,他的一个同学表示,他并没有媒体上说的那么“出格”,不过喜欢争论,总是想“占最后一句”。
1969年,默茨跟着痴迷赛车的叔父第一次去英国,看F1车手杰基·斯图尔特的比赛,走到每一个地方,总能听到滚石乐队的Honky Tonk Women(《酒吧女郎》)。他开始爱上摇宾乐,疯狂地听滚石、披头士和大门乐队的音乐。
他买了很多唱片,存放在地下室里,垒起来超过1.5米高。第一张唱片是Abbey Road,花费约19.8马克。他还自制了扩音器,每天在家弹电吉他。“至今还能弹Wipe Out。就是不知道父母当年是怎么忍受的?”默茨向媒体表示。
▲2025年3月6日,比利时布鲁塞尔,德国基民盟主席默茨(左)和欧盟理事会主席安东尼奥·科斯塔会晤 图/视觉中国
保守派政治家:默克尔的对手
不过,经历了香烟、烈酒、飙车、摇宾之后,默茨在政治上却很保守。1969年,维利·勃兰特(联邦德国第四任总理)开始推行“东方政策”,缓和与民主德国的关系,这促使默茨加入保守阵营。
他不喜欢勃兰特慢吞吞的说话方式,更反感社民党通过两德关系正常化,实质上放弃统一诉求。默茨向媒体表示,“如今,我看法有所改变,适度且渐进的东方开放政策无疑是正确的。”
1972年,16岁的默茨加入基民盟青年联盟,开始参与政治生活。1980年,他成为基民盟“布里隆青年会”主席。他和成员们每晚经过左派据点“舒曼酒馆”时,总盘算着冲进去打一场“小内战”。后来,这家酒馆终于还是被保守派青年“捣成废墟”,只是默茨没赶上。“如今,我绝不会认同这种行为。这些年我变得更自由派。”他后来回忆。
默茨高中毕业后曾在德国联邦国防军服役,但因膝盖受伤,重新回到学校,相继在波恩大学和马尔堡大学学习法律,完成学业后成为边境城市萨尔布吕肯的法官。1986年,他辞职成为一名为企业服务的律师,主要工作于波恩和法兰克福。
1989年,33岁的默茨当选为欧洲议会议员,开始正式进入政坛。同时投身政坛的德国人,还有量子化学家安格拉·默克尔。
彼时的默茨严肃、可靠、诚实、礼貌,甚至颇具幽默感。“我们都很稚嫩,未被政治污染。”同期议员达格玛·罗斯-贝伦特(Dagmar Roth-Behrendt)回忆。不过,这份“未被污染”的特质很快消散。“我猜多年的挫折让他变得有些冷硬。”达格玛向媒体表示。
1994年,默茨转战德国联邦议院,得到基民盟右翼传统派系的支持,迅速崛起。所有人都知道他野心勃勃。他是优秀的演说家和思想者,言辞犀利,常常在议会辩论中“一剑封喉”。同僚克劳斯-彼得·维尔施(Klaus-Peter Willsch)称他为“斗士”。
这种“斗士”特质尤其体现在与默克尔的长期“战争”中,只是一路有些坎坷。
凭借商业律师的身份,默茨逐渐与很多大型企业和商业机构建立起密切的联系。与商业世界的深入接触,让他更倾向于自由市场思想和经济新自由主义。在从政之后,他主张自由市场、减少官僚主义、削减税收及政府开支的保守思想,并投票反对堕胎法。即便在今天,他的很多主张依然不乏争议。
2003年,他以“啤酒杯垫计税”提案闻名,主张德国税制应简化到普通家庭用杯垫就能计算完税额,相关演示杯垫现存于波恩历史博物馆。
最初,默茨与默克尔的经济主张接近,成为基民盟内最闪耀的两颗新星。但在2000年之后,默克尔逐渐舍弃保守路线,走向中立,无论是经济、社会,还是军事方面,倾向更“温和”的方向,与默茨渐行渐远。
两人开始成为直接竞争对手,“都想当领导者”,针锋相对。2000年,默茨当选联盟党议会党团主席,默克尔成为基民盟主席,正式开启领导权之争。2002年,在施托伊贝尔参加德国联邦选举失败后,得到更多党内关键人物支持的默克尔战胜默茨,接管议会党团主席,后者则成为副手。自此之后,掌握基民盟大权的默克尔逐渐将默茨边缘化。2004年12月,默茨辞职。
“我喜欢默茨也注重权力的事实。但从一开始就有一个问题:我们都想成为老板。”默克尔在2024年出版的自传《自由》中写道。
▲2001年12月4日,德国德累斯顿,议会党团主席默茨(左)为基民盟主席默克尔的演讲欢呼 图/视觉中国
与默克尔竞争失败之后,默茨逐渐淡出政治舞台,重操律师旧业,曾为美亚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并在多家德国和国际公司的监事会任职,包括资产管理公司贝莱德、足球俱乐部多特蒙德、德国证券交易所等。2009年,他不再参选联邦议院席位。他在自己的官网上解释,这是为了“获得反思的空间”。
而在这期间,已经成为富豪的默茨终于考到飞行驾照,并先后购买了两架小型私人飞机。他后来甚至经常周一从居住地萨尔兰开飞机前往柏林上班,这在德国也引发了关于环保与炫富的争议。
“弃子”归来:入主总理府
2018年10月,默克尔宣布不再担任基民盟主席,默茨感觉机会来了。
他很快宣布复出,参选基民盟主席,提出“终结默克尔中间路线”的口号。但在2018年和2021年年初的党魁选举中,他两度惜败于更贴近默克尔路线的中间派候选人安妮格雷特·卡伦鲍威尔和阿明·拉舍特。
直至2022年,三度冲击基民盟主席之后,默茨终于击败“默克尔的继承人”诺伯特·吕特根和赫尔格·布劳恩,成功当选,并兼任议会党团领袖。
默茨的传记作者雷辛认为,默茨的政治风格“不回避对抗”,坚信“适度挑衅能引发实质性辩论乃至真正变革”。
在第三次参选基民盟主席时,默茨抛出一句标志性宣言:“基民盟必须找回自己的灵魂。”之后,他推动基民盟右转,彻底与默克尔的中间路线决裂,主张严控移民、削减社会福利、重振工业竞争力、恢复传统价值观。
在通胀高企、经济停滞的德国,这无疑能引发大量民众的共鸣。德国联邦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24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GDP)比上年实际下降0.2%,已是连续第二年负增长。
最终,在2024年9月,保守派联盟党(基民盟/基社盟)提名默茨为2025年德国联邦选举的总理候选人,并以较小优势赢得选举。
默茨的重返政坛,不只是其个人政治生涯的再出发,也预示着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政治格局的潜在变革。
2025年1月,德国巴伐利亚阿沙芬堡发生移民持刀袭击致两死事件后,默茨将收紧移民法列为竞选的核心议题。他向联邦议院提交非约束性动议,要求加强边境遣返力度。由于缺乏多数支持,他默许了极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AfD)的投票。
这瞬间引发大量民众的抗议,前总理默克尔也公开谴责。社民党秘书长马蒂亚斯·米尔施讽刺其为“迷你川普”。因为战后德国主流政党长期遵循“不与极右翼合作”的潜规则。不过,默茨的支持者认为此举是“智取极右翼选民”。
在胜选次日,默茨火速公布了两项宪法修订计划。首先是设立5000亿欧元“免债务刹车”(“债务刹车”,是指德国联邦政府不得为州政府举债、联邦政府的新增财务赤字不得超过GDP的0.35%等一系列规定)基建基金。这一迟来的强心剂有望激活德国已经停滞两年的经济和基建产业投资。“相当于每年为GDP注入约1%的动能。”
默茨所在的联盟党更注重经济发展,倡导经济自由主义,尽量照顾企业主,主张采用低税收、“小政府”、厉行节约等立场,通过经济发展来惠及民生。他们关注的重点不在劳工层面,这就与现任总理朔尔茨所在的社会民主党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默茨的第二项修宪计划是,任何超出GDP1%的国防开支均可完全豁免“债务刹车”。目前,基民盟和即将卸任的执政党社民党(SPD)已就这一提案达成共识(两党正组建联合政府)。
▲2025年3月8日,德国柏林,左起:基民盟主席默茨、社民党联合主席克林贝尔、巴伐利亚州州长兼基督教社会联盟主席索德尔和社民党联合主席艾斯肯就联合组阁完成试探性谈判 图/视觉中国
“德国必须基于体量承担欧洲防务角色。”默茨在电视演说中强调。这也为德国军费升至北约预期的占GDP的3.5%铺路。柏林智库学者评价,“他正在用宪法撬动地缘政治”,使德国在欧洲防务新格局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在此之前,默茨已经在胜选时公开质疑了北约的未来,并要求欧洲强化自主防御的能力。
不过,由于联盟党在议会选举中只获得28.5%的选票,领先优势微弱,需要跟其他政党组成联合政府。自大选结果公布以后,默茨领导的联盟党已经开始与拉尔斯·克林拜尔(Lars Klingbeil)带领的社民党谈判,共同组建执政大联盟。
双方在国防开支、移民政策、社会福利、税收改革等方面都有着不小的分歧。比如默茨强硬主导的移民“边境遣返”计划便遭到社民党抵制,后者认为这是“繁荣破坏计划”。双方在企业税下调和富人税上调方面,也存在冲突。
如果双方互不妥协,不能成功组建联合政府,或许只能重新选举,那么,默茨的总理梦也将增加不少变数。
无论对69岁的黑石集团前董事默茨而言,还是对47岁的摇宾乐队前吉他手克林拜尔来说,这都是一场艰难的挑战。